木屋后有一片菜园子,里面的菜都是前辈种下的,阿音也跟着学了几手。但前辈好像不太会做饭,阿音也不会,这些年,她吃的怕是比和尚还素。
和尚,
阿音想到了那袭银袍,思绪飘向远方,
子净大师,你可要等我回来。
“力拔山兮气盖世,
时不利兮骓不逝;
骓不逝兮可奈何,
虞兮虞兮奈若何!”
“劝君王饮酒听虞歌,
解君忧闷舞婆娑。
嬴秦无道把江山破,
英雄四路起干戈。
成败兴亡一刹那。
宽心饮酒宝帐坐!”
一只人偶取剑起舞,一只人偶深情观望,院子里两只人偶舞得起劲。
这霸王虞姬的戏文小时候师父带她见过,这里太过无趣,阿音便耍来打发时间。普通木偶大约两尺,但这里的木偶大小不一,比阿音高的都有,眼前的“项羽”便有八尺。阿音有条不紊地操控两个等人高的人偶,人偶活动起来皆与真人无异。
前辈每日坐在椅子上发呆,也只有她在演戏文时会专注着看一会,看着看着,阿音又换了台戏。
“血染青岩心胆惊,悟空何故伤性命。”
“师父!此三人乃邪妖化身,师父莫要被其欺骗。”
“唐僧”推开“悟空”掩面失望。“悟空”跪倒脚边,呜咽悲恸。
“佛心慈悲,切忌杀生,你伤人性命,今日你我便师徒缘尽。”
“此非徒之恶,师父何不信我?”
木门“砰”得被关上,阿音手中一顿,前辈这是嫌她吵了,于是手中动作,“悟空唐僧”一齐跳起,把自己挂在房檐上。
囚月殿内。
青衣先生靠坐在晴窗椅上闭目养神,下首跪着黑衣人,与其他黑衣人不同,这位手腕上系了一条细细的红绸。
“将军被派去西征。”
早在许多年前十二鸦就被分成了两部分,六鸦跟在先生身边,另外六鸦跟在将军身边,而他这种手腕上有红绸的就是将军身边的鸦。
“本事小胃口大,西边蛮子横行霸道,历代西征,折了多少人进去,看来那位还是没长教训,给他打下来了,他又能守住几年?”
黑衣人没有说话,主子的话不能随便接。
尹不言:“谁提议的”
那位胆子小,没人怂恿他也敢贸然派人出兵?
黑衣人:“杨谏”
“杨谏?”尹不言冷笑,“我若没记错,他父亲还是玉露城的官,看来他是觉得这个京官做得太舒坦了,想要找点事做。”
他的指尖在把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,
“将军走了吗”
黑衣人:“将军昨日已经出发了。”
尹不言轻声叹息,“回去吧。”
黑衣人立即消失,屋内再没了其他人。
“留下两个,其余人现在就追去西边,若让将军少了一根毫毛,提头来见。”
窗外树影轻微晃动,最终归于平静。
午时将近,阿音去菜园子里择菜。这里僻静,菜的长势喜人,绿菜叶儿细嫩清脆,也不知晓今夕何夕,这般生活让人生出一种隐世之感。
将择来的菜去掉老叶洗净,放入锅中加水煮,撒点盐调味,待水沸腾便可出锅盛盘。前辈只教她傀儡术不曾教过她做饭,这是阿音自己琢磨出来的。能入口就行,前辈不挑,她自己自然也能凑合。
阿音端着菜进去时,黑袍男人依旧坐在椅子上发呆,双眼无神地盯着窗外,那张脸上伤痕遍布,没有一处能幸免。
“前辈,吃饭了。”
坐下等了许久,那男人一直没有动作。
前辈虽然反应比寻常人慢了些,但很少会像今日这样让她等这么久。
她又轻声问道,“前辈,吃饭了?”
前辈眼皮抬了一下,双目终于有了聚焦。他走到桌边坐下,拿起筷子嘴唇一张一合,这菜味同嚼蜡。
收拾了碗筷阿音在院中独自练习,前辈早已不再教她新的东西了,她只能靠着自己慢慢摸索。
傀儡师向来只会控死物,活物有自主意识难以操控,可是控死物无趣,阿音对控那活物倒有很大的兴趣。她问过前辈,前辈用行动告诉她,活物可以控,但是只能是鸟、虫、鼠这种小活物,大一点的就不行,几根手指的力量远远不敌有意识的大活物,故难实施。
阿音不想放弃,越难做到她越有兴趣,但是这密林没有什么大的活物,连只鸟都难见着,没有练习的对象,她只能把想法搁下。
忽然一阵石头碰撞的声音从密林响起。
阿音望去,那密林之中一条青苔石路显现出来,箜篌一曲蒹葭谱,一袭青衿仞香兰,她听见青衣先生说,
“阿音,我来接你了。”
这一声,恍若隔世,
终于,可以出去了吗。
院内的人偶跳回屋檐,院中的少女对那青衣先生行了一礼,
“先生。”
态度谦卑,不温不火,眉眼之下眸光流转,顾盼生辉。
尹不言满意颔首,“五年不见,阿音出落得更动人了。”
前辈也从屋里走出来,他目不转睛得盯着尹不言看,那双向来空洞的眼中霎时涌起太多复杂的色彩。
尹不言扬唇,“别来无恙,老朋友。”
前辈后退半步,跑回木屋,行色慌张。
阿音心中疑惑,但不问是孤月门最基本的规矩。
“阿音,去和这位前辈告个别。”
所以前辈还是不能离开么。她走进木屋,前辈坐在椅子上,双手不安得蜷在膝上,惊恐的眼神,让那张脸显得愈发狰狞。
“前辈,我要走了。”
前辈依旧缩在椅子上,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婴孩。
阿音突然想到,当年师父看着六岁的她时,是不是也是这样觉得呢,所以才把随手雕的小木偶送给了她,然后被她所害。
但是师父也抛弃她了,师父如果不抛弃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,不,还是一样的,先生怎么能容忍眼睛里有沙子呢,就跟她眼里容不得师兄一样。
原来她也容不下师兄啊。
她突然笑起来,师父已经死了,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师父,这木偶好像只是一个笑话,一直以来是她在自欺欺人。看上的东西千方百计去得到,得不到的就毁掉,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,先生果然有手段啊,潜移默化之中自己居然长成了和他一样的人。
真是可笑,
但是,她好像不讨厌
她舔了舔嘴皮,怎么办啊,和尚
我对你,有些心痒难耐了。
阿音在木偶上轻轻爱抚,最后俯身,将木偶放在前辈膝上。
“前辈,木偶送给你,就让它陪你度过余生吧。”
昔我往矣,绿叶满枝,今我来时,红枫漫天。
最大的那棵枫树底下,黑衣公子阖着双眼,长腿叠起,黑色大刀安静躺在他腿边,阳光透过树叶缝隙为他洒下斑驳的光。
他的邪刀拿回来了,还是那身黑衣,几年不见千璟几乎没什么变化。阿音想了一会,或许他变成熟了些。
听到动静千璟睁开双眼,浅色的瞳孔在金光下并不明显,许是刚睡醒,看到突然出现的少女他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“你是谁?”
她变化很大么,千璟都认不出了。但转念一想,千璟那脑子能记得什么,说不定早把她忘了。
于是她笑道,“我是你娘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