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向宇的“宇飞定理”创立三十周年。
记者采访我:“秦教授的定理,有您名字里的‘飞’字。”
“想必二老的感情一定很好吧?”
对上记者殷切的眼神,我故作惊讶:“你不会不知道,这个‘飞’字并不是指我吧!”
“至于感情,我们都分居了,你说呢?”
0那是一个周一的下午,我像往常一样分别去了儿子和女儿家里打扫卫生。
时针指向三点,我终于得了会儿空,揉着酸痛的腰,坐在沙发上刷手机。
忽然,一条新闻映入眼帘:美籍华人物理学家林鸿飞回国,秦向宇接机。
视频里,秦向宇把自己收拾得立立整整,穿着复古的中山装,捧着一大束火红的玫瑰,带着点跟他这个年纪不相符的青涩,将花递给了一位高挑白晳的女士。
接着,两人又拥抱了一下。
她应该就是林鸿飞吧,我想。
我以为,秦向宇只是去接个普通同行,直到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一条高赞评论:“没想到,我有朝一日还能看到他们俩拥抱。
秦老师和林老师是大学同学,关系一直很好,四十年前,秦老师为了留在所里陪林老师过年,连家里拍电报催他回家都不顾。”
四十年前?
电报?
我有点坐不住了。
这么多年,我只给秦向宇拍过一封电报。
“母病危,速归。”
掐指一算,正是四十年前。
我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三,我讲评完学生的期末卷子,回到家却发现婆婆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。
我呼喊着求人帮忙,好不容易借到一辆木板车,一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把婆婆推到了最近的医院。
医生说,婆婆的情况不太好,要么留下继续保守治疗,命可以暂时保住;要么向上转院,开刀做手术,但不能保证一定成功。
我做不了这么大的主,拍电报到研究所,让秦向宇立即回家。
一天。
两天。
三天。
他始终没有回我的电报,也没有回家。
我理解他的工作性质,有的时候要保密,联系不上也是有的。
五天之后,我将婆婆转院去了更大的医院。
可那里的专家说,已经错过最佳治疗时间,没有手术的必要了。
大年初五,秦向宇才姗姗来迟。
在他来之前,我已经被两个嫁到临县的小姑子轮番批判了好久。
“李飞云,你是不是故意想害死我妈?”
“我妈变成这个样子你要负全责!
我可不照顾!”
好像我是他们秦家的罪人一样。
没想到,一向话少的秦向宇挡在了我身前,让他两个妹妹少说两句,还说你们嫂子心里已经很难过了,她也不是故意的。
那个时候,我感动得不得了,觉得秦向宇虽然平日里冷冷清清,但真到了关键时候还是护着我的。
就因着他这几句话,我无怨无悔地一个人照顾了植物人婆婆三年,直到她归西。
我后来问过秦向宇,他到底有没有收到过那封电报。
他矢口否认,还说那年春节研究所封闭起来,搞一个机密项目。
我也就不再问了。
原来,都是骗我的吗?
他少有的维护竟然只是为了掩饰心虚?
我忽然觉得胸口像被什么攥着似的,憋闷得透不过气。
不行,我得回家找秦向宇问问清楚。
02没想到,给我开门的是一个陌生人。
倒也不是完全不认识,视频里刚刚见过,林鸿飞。
不可否认,她气质很好,穿着旗袍,带着金丝眼镜,柔柔地问我:“你就是嫂子吧?”
我没理睬她,直接把秦向宇拉进房间,关上门。
秦向宇眉头直皱:“你干嘛?
这样很没有礼貌,懂不懂?”
我单刀直入:“她怎么在这儿?”
秦向宇眉头舒展,仿佛松了口气似的:“她是我以前老同事,这次回国看病,我留她住在家里,方便照顾。”
“啥?”
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。
“她国内没有亲戚吗?
为什么要住在我家?”
“飞飞的父母早就过世了,她老公也走了,自己又没有孩子。
我不照顾,谁照顾?”
秦向宇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。
我还是觉得匪夷所思:“为什么她没人照顾,就必须你照顾?”
秦向宇避重就轻:“回头再说,我先出去招呼客人。”
他每次都这样,只要是不想回答的问题就选择性逃避。
可惜,这次我不能让他如愿,直接堵着门不让走。
他急了,完全没了往日的淡然,几乎是吼着说:“因为这是我欠她的!”
我更听不懂了。
“你欠她什么?”
秦向宇叹了口气,仿佛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似的,开口道:“很多年前,我跟她,曾经有过一个孩子。”
“但是,我已经跟你结婚了。”
“她不敢上医院,只能自己吃药,把孩子流了。”
“身体没养好,导致她以后都不能生育了。”
“你说,这是不是我欠她的?”
我脑中像炸了个惊雷一般,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。
正在这时,有人敲响了房门。
秦向宇将浑身瘫软的我推到一边,打开了门。
“嫂子,你们不会是因为我在吵架吧?”
“向宇,我就说住到你家不方便,你还偏要。”
林鸿飞说着,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,转身作势要走。
被秦向宇一把拉住。
他发表了霸道总裁般地发言:“飞飞,你不用介意她。”
“我已经跟她坦白了过去的事。
她能接受就接受,不能接受,这个家是我的,谁也不能让你走。”
我被气笑了,脑子也终于反应过来:“那索性再坦白一点吧!”
“她为你流产是四十年前的春节,对吧?”
我清楚地看到秦向宇的瞳仁猛的收缩了一下,已经证实了我的猜测。
“你为了照顾她,不顾自己病危的母亲,却让我担了这么多年的骂名!”
“你还出轨,还这么理直气壮,你个大混蛋!”
骂完这句话,我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,眼泪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03这么多年,我在秦向宇面前从来都是柔声细气,生怕声音大点打扰到他工作。
他没见过我这一面,低着头,嗫嚅道:“我当时以为,以为你是骗我回家。”
“你!”
我气得指着他,还要说什么,就听到儿子秦波进门的声音。
“妈,你今天怎么了?
怎么没有去接阳阳和昕昕?
你知道孩子等了多久吗?”
我这才惊觉自己忘了去接孙子和外孙放学。
儿子还在唠叨:“我上班那么忙,还被学校叫去接孩子。
你每天在家没事干,接个孩子还能忘了,真是服了!”
女儿秦澜也跟着进了门,皱着眉,估计也想数落我两句,一眼看到林鸿飞,立刻变了副面孔,甜甜地打招呼:“林阿姨,您来啦!”
还教两个孩子叫人:“阳阳,昕昕,快叫林奶奶!”
“你们知道她要来?”
我问儿子和女儿。
儿子满不在乎地答道:“早就知道啊!”
“爸告诉过我们。”
很好,很好!
合着就瞒着我一个人!
秦向宇摆出他惯常端方君子的模样,又挺直了腰杆:“正好孩子们都在,我在这里表个态。
我跟你们林阿姨年轻的时候是有过一段感情,但也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。”
“这么多年,她远在美国,我们之间清清白白。
现在,她患了癌症,要回国治疗,我们才又联系上。”
“我们现在就只是老友的关系。”
“你们妈妈心眼小,还跟我闹,快帮我劝劝。”
不等我说话,儿子就帮腔:“妈,你都多大岁数了,还吃一个病人的醋?
简直让人笑话!”
“你想想,我爸年轻的时候那么帅,多少女学生写情书,甚至寄到家里,我爸都不为所动。
现在都这么大年纪了,你还怕啥?”
“再说了,你只是个小学老师,我爸跟你没有共同语言。
好不容易,林阿姨来了,爸终于有个可以说话的人了,他们两个都是大知识分子,没有那种龌龊心思,你文化程度有限,就别这么咄咄逼人了,好吗?”
我心口一窒,不敢相信这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说出的话。
儿子小时候,秦向宇很忙,很少待在家里。
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像个单亲妈妈一样把他拉扯大,教他写字,教他算数。
现在他成人了,变得跟他爸一样,嫌弃我文化水平不高。
人心都是会变的。
我把目光转向了女儿,同为女人,我相信她更能体会我的感受。
女儿面露难色,她把我拉到一旁,道:“妈,林阿姨在美国学界挺有人脉的,将来阳阳和昕昕出国留学还能帮忙推荐推荐什么的,轻易别得罪了。”
“我打听了一下,她这个治疗不会很久,也就个把月的样子。”
“您不看我爸的面儿,看在阳阳和昕昕以后的路的份上,就忍一忍吧!”
还是女人最懂怎么说服女人。
一听关系到孙子和外孙以后的学业,我的心就硬不起来了。
我对自己说: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,她又一个孤寡生病的老婆子,我还纠着不放,是不是太计较了?
不就一个月吗?
能有多难捱呢?
04可事实是,真的忍不了。
林鸿飞,一个癌症病人,饮食结构和正常人不一样。
我没有经验,一开始并不知道她什么能吃,什么不能吃。
于是,某天的晚饭,面对着一桌子的鱼虾海鲜,林鸿飞拿起筷子,又随即放下,还叹了口气,声音不大不小,正好被我和秦向宇听到。
秦向宇立刻会意,扫了一眼桌上的菜,批评我道:“李飞云,你怎么搞的?
这鱼虾还有海鲜,都是发物,飞飞根本不能吃。”
“快重新炒两个菜来!”
林鸿飞扯了扯他的衣袖:“向宇,别生气。
嫂子肯定不是故意的。”
秦向宇安慰道:“她这个人就是头脑简单,你别跟她一般见识。”
女儿也说:“妈,没有您这样当主人的,尽做些客人吃不了的菜。”
我一看确实是自己考虑不周,刚要道歉,却听到阳阳问昕昕:“爷爷叫奶奶大名,却叫林奶奶小名,这是什么原因呢?”
昕昕答道:“爷爷更喜欢林奶奶呗,笨蛋!”
阳阳说:“我也更喜欢林奶奶。
林奶奶是大物理学家,说出去特别有面子!”
昕昕附和:“林奶奶也比奶奶漂亮,还会说英语!
我也喜欢!”
一桌子的人都沉默了。
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吃完那顿饭,又强撑着收拾完的。
只记得自己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:别跟一个癌症患者计较。
就当伺候她月子了。
于是在这之后的日子里,我每天不仅要去打扫儿子、女儿两家的卫生,还要接孙子、外孙放学,又要帮林鸿飞看着她中药的火候,更要准备大大小小九口人的晚饭。
这晚饭既要有小孩子爱吃的各色荤菜,又要兼顾林鸿飞清淡的口味。
九口人愣是能吃出十几道菜。
这极大的消耗了我的精力。
某天,外孙昕昕从学校打电话过来说英语书忘拿了,让我给送过去。
我忙中出错,把练习册当成课本送了过去。
昕昕当场就发飙了:“奶奶你怎么回事?”
“英语书都不认识吗?”
“要是林奶奶就不会认错,她可是从美国来的!”
我的心当时就凉了半截。
女婿老家离得远,昕昕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,现在居然也动不动拿我跟林鸿飞比。
其实,才二年级的小孩懂什么。
无非是大人在家说了什么,被他听到了,鹦鹉学舌而已。
真正压垮我的是一个午后。
我给林鸿飞熬好了中药,给她端过去。
找了一圈,发现她在秦向宇的书房。
这间屋子,秦向宇轻易不让我进去,因为怕我弄乱他的手稿。
可是林鸿飞却可以轻而易举地登堂入室。
也对,秦波怎么说来着,人家更有共同语言。
我刚要敲门,听到林鸿飞的声音:“向宇,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你的宇飞定理里的飞,到底是在纪念我,还是嫂子李飞云?”
我的心不由得一紧,因为我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。
当年,他创立这个定理,我根本不知道有林鸿飞的存在,再加上周围人都羡慕我嫁得好,老公英俊有为,连带着把我的名字也写进了物理学史,我便理所应当地觉得这个“飞”字肯定就是我了。
这么多年,为了支持秦向宇安心搞研究,我上孝敬公婆,下教养子女,一个人包揽了所有的家务。
再苦再累,只要一想到这个定理的名字,便觉得我的付出是能被他看见的,军功章里也有我的一半。
但细细想来,这么多年,秦向宇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这个“飞”字到底指谁。
只听见门里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一个声音响起:“飞飞,你难道还不明白吗?”
05“我真不明白。”
林鸿飞像小姑娘一样爱刨根问底。
“你不提,我都没注意到她名字里也有个飞字。”
秦向宇缓缓道。
“咣当”一声,我手里的碗掉到了地上。
而我,只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。
书房门开了,林鸿飞看到我,眼里闪过一丝阴谋得逞般地快意,随即又惊呼:“嫂子,你的脚!”
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脚被瓷碗的碎片划出好长一道口子,正向外汩汩地淌着鲜血,一如我的内心。
秦向宇看到我,又皱起了眉头:“怎么还听起了墙角?
真是越老越不懂事!”
好奇怪,年轻的时候,我明明那么喜欢他皱眉的样子。
总想伸手替他抚平眉间的山川。
我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他,当年媒人约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我一眼就相中了他。
直到过了好几天,他回复媒人说愿意试着相处,我乐了好几天。
是啊,我怎么可能不心动。
他人长得那么精神,学问又大,还洁身自好,不抽烟,不喝酒,一心只扑在研究上,把大学里那些热情似火的女学生一个个拒得老远。
虽然一直对我淡淡的,但他对别人也是如此。
我便告诉自己,你看,他就是这么个性子。
他创立的定理里,都有你的名字,难道不是一种无声的浪漫吗?
我靠着这个信念,自我麻痹了那么久。
可现在,在见识了秦向宇是如何对待林鸿飞的之后,我再也无法说服自己了。
原来,这么多年,他从未把我放在心上。
他会对着他真正在乎的女人嘘寒问暖,会关心她的一举一动,会捧着热腾腾的中药碗,细细地吹凉了再递给她喝。
会把她的名字跟他一起并列,刻在物理学史上,哪怕当时他们已经分开近十年。
而这些,他从未对我做过,也没有对我们的一双儿女做过。
我忽然感觉自己活得就像个笑话。
这么多年,牺牲了大半个自我,成全了他,成全起了这个家,却换不来一丝一毫的认可和尊重。
现在,我甚至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伺候老公旧情人的免费老妈子!
太可笑了!
我对上秦向宇的眼睛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,一字一句道:“我们分开吧!”
“你欠的情债,你自己还。”